免费文章 黄金属性与需求

从货币属性看黄金定价机制的演变

来源: 《中国外汇》2025年第5期 作者:龚彩鳞 编辑:孙艳芳
2022年以来,黄金从金融属性转向货币属性,导致金价与实际利率、通胀预期等传统定价因子出现背离。黄金货币属性的回归或带来金价与美元关系逆转、与风险资产相关性调整等一系列变化。

2022年以来,全球央行购金潮急剧升温,黄金作为货币的属性再度回归,成为推动金价上涨的重要动力。在现行信用货币体系下,黄金的货币属性并非意味着其再度成为主流货币,而是体现为对美元货币体系的一种替代选择。这将使得黄金定价机制发生一系列变化,包括与美元关系的转变、与风险资产相关性的调整、央行储备需求的增加以及定价权的自西向东转移等。

 

黄金定价机制随其属性和需求结构变化不断演变

黄金的价格在交易市场中形成,由供需关系决定。在供给方面,黄金的探明储量和年开采量相对稳定。根据美国地质调查局数据,截至2024年末,全球黄金已探明储量约为5.2万吨,且过去10年间,黄金年开采量稳定在3000—3500吨之间,短期内供给变动小,对金价影响相对较弱,需求波动是主导金价走势的关键。

从需求侧看,黄金的需求基于其三种属性:商品属性、货币属性和金融属性。历史上,随着国际货币体系的变迁,黄金的主要属性不断演变,定价机制也随之变化。

商品属性是黄金最原始的属性,但对定价机制影响较弱。黄金作为商品的应用包括科技用金和金饰需求。科技用金集中在电子、通信、航空航天等领域,但随着科技的发展和替代材料的出现,科技用金在黄金总需求中的占比自2010年的11%持续下降至2024年的7%,2024年需求量仅为326吨。金饰需求方面,在经济繁荣且金价处于低位的时期,金饰需求的增长会推动金价上行;而随着经济增长放缓且金价高企,金饰需求则会回落。过去几年,受新冠疫情影响和高金价的压制,全球金饰需求总体疲软,2022年总需求量同比下降3%,2023年基本持平,2024年再度同比下降11%至1877吨,在黄金总需求中占比为38%。

金本位制和布雷顿森林体系时期,黄金主要发挥货币属性,价格相对稳定。金本位制时期,各国货币的发行和汇率都以黄金储备为基础,黄金的价格波动被严格限制在铸币平价上下的黄金输送点范围内;布雷顿森林体系时期,美元与黄金挂钩,其他国家货币与美元挂钩,黄金间接行使货币职能,黄金价格被固定在35美元/盎司的水平上下小幅波动。

后布雷顿森林体系时代,金融属性成为主导黄金定价的关键。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后,美元与黄金脱钩,黄金开启非货币化,价格也开始自由浮动。此后,黄金被视为一种特殊的金融资产,具有抵御通胀和应对经济、地缘政治以及金融市场动荡的避险功能,黄金的价格也与通胀水平、实际利率、美联储货币政策以及金融市场恐慌指数等呈现出较强相关性。例如,20世纪70年代,石油危机、地缘政治紧张局势以及西方国家的滞胀困境推动黄金价格快速上涨,从35美元/盎司飙升至1980年初的850美元/盎司。又如,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期间,黄金的价格从年初的约900美元/盎司涨至年末的1000美元/盎司附近。随着主要国家央行实施量化宽松政策来应对危机,大量流动性的释放又进一步推高了金价,使其在2011年达到近1900美元/盎司的历史高点。黄金金融属性的增强也反映在其需求结构上,表现为投资需求的大幅增加。根据世界黄金协会统计,本世纪初全球黄金投资需求仅为600多吨,占总需求比例约为18%;而到2024年,包括金条、金币和黄金交易所交易基金(ETF)等年度投资需求已上升至1180吨,占比达到24%。

 

近年来黄金金融属性减弱、货币属性增强

2022年以来,黄金价格与实际利率、通胀预期等传统定价因子出现背离。2022年3月至2023年7月,美联储为抗击通胀累计加息11次,加息幅度达525个基点,幅度和频率均为40年来最激进水平。在此期间,美国实际利率和美元指数都明显抬升,按照以往由金融属性为主导的黄金定价逻辑,金价必将有所承压。事实上,黄金ETF及类似产品需求自2022年以来持续疲软,2022年净卖出392吨,2023年净卖出198吨,2024年虽然开始由负转正、但四季度仅为净买入19吨,反映出部分投资者对黄金走势的信心不足。然而,在黄金ETF投资需求偏弱的背景下,黄金价格反而大涨,国际黄金现货价格从2022年初的约1820美元/盎司一路涨至2024年末的接近2150美元/盎司,涨幅超18%。金价和美元指数、美国实际利率、黄金ETF持仓都呈现了明显的背离。

这一现象背后的主要原因是央行购金推动了金价上行,体现了黄金从金融属性向货币属性回归的新趋势。回顾历史,1971年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后,美国、德国等主要黄金储备大国纷纷用主权货币替代黄金储备,全球央行黄金储备量迅速下降。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后,各国央行意识到黄金储备在对冲美元资产风险方面的重要性,西方国家售金速度放缓,新兴市场央行开始增持黄金。2022年乌克兰危机爆发后,这一趋势进一步加速,央行购金占全球黄金需求的比例从此前的约10%跃升至2024年的25%,成为仅次于金饰需求的第二大需求,也是近年来推动黄金价格上涨的主要动力。2022—2024年,全球央行购金量连续三年超过1000吨。2022年全球央行年度购金需求达到1136吨,较2021年的450吨增长了152%,创下55年来的新高;2023年全球央行购金需求为1037吨;2024年全球央行购金需求再次超过1000吨,其中,第四季度更是以333吨的速度大幅增长。笔者此前曾撰文《全球央行增持黄金储备:历史、趋势和影响》(《中国外汇》2023年9月上半月刊),详细总结了本轮全球央行增持黄金的典型特征,包括增持国家更加多元化、驱动因素不断轮换、地缘政治风险在央行决策中权重增加等。

 

当前信用货币体系下黄金回归货币属性的主要内涵

当前信用货币体系下的黄金货币属性,与金本位或布雷顿森林体系下的货币属性有着本质区别。黄金曾在货币发展史上占据重要地位,随着信用货币体系的建立,黄金又一度退出国际货币舞台。在现行美元主导的信用货币体系下,黄金的货币属性并非意味着其将再度成为一种主流货币,而是体现为对美元货币体系的一种替代选择上。对美元货币体系的担忧越多,黄金的这种替代价值就越突出,黄金的货币属性越强,私人和官方部门增持黄金的动机也就越大。这种替代选择可以从货币的基本职能来理解。

从货币的交换媒介和支付手段职能看,黄金是不受任何主权国家主导的最终支付清算手段。常规情景下,基于其物理特性和交易成本等因素,黄金难以重回主流的支付工具。而且,从货币供应的角度看,黄金的供给增速远低于信用货币增速。以美国为例,其作为全球第一大黄金储备国,拥有超过8100吨黄金储备,按市价折合约7600亿美元,占美国广义货币供应量M2的比例仅约3.5%,难以满足经济社会发展的货币需求。但在极限情境下,黄金依然能够通过转账支付和记账清算的方式,借助货币使用权的转移,而非实物黄金的流动,来完成国际间的支付清算,维持国际经贸往来的基本运转。同时,黄金作为天然的一般等价物,其交易和支付职能不受制于任何主权国家意志,具有最终性,为其进一步发挥定价职能和价值贮藏职能,成为现有货币体系一种可能的替代选择奠定了基础。

从货币的价值尺度职能看,在不同货币体系下,黄金和美元的关系呈现“跷跷板”效应。黄金和美元都可作为价值衡量工具,二者关系取决于价值共识的强弱。美元作为信用货币,其价值共识源于美国的国家信用;黄金作为贵金属货币,其价值共识依赖于供给的稀缺性。历史上,当美元信用较高时,如布雷顿森林体系运行期间,黄金价格与美元汇率直接挂钩。而当布雷顿森林体系瓦解,美元信用急剧下降时,黄金价格大幅上升。随着美元信用通过石油美元等机制重新建立,美元又重新为黄金定价,即当美元汇率上升时,黄金价格自然会相应下降。近年来,美国持续的财政赤字和赤字货币化削弱了美元信用,石油体系对美元信用的支撑也在逐渐减弱,黄金的价值共识进一步凸显,投资者增持黄金以规避美元信用风险,美元和黄金的负相关性减弱。

从货币的贮存手段职能看,黄金作为货币储备物和财富保值物,在全球范围内尤其是国际储备资产选择中,仍备受推崇。现行国际货币体系存在提供安全资产能力不足的内在缺陷,黄金和美债是当下最主流的两种安全资产,互相之间存在着市场份额的竞争和替代。近年来,主要国际货币超发及其巨额财政赤字,特别是地缘政治冲突带来资产冻结甚至被没收的风险,使得美债等美元储备的安全资产地位持续削弱,私人部门以及各国央行对安全资产的诉求日趋多元化,黄金成为替代美元储备的一种重要选择。

 

黄金货币属性的回归对其定价机制的潜在影响

一是黄金和美元的关系可能逆转。随着美元信用的逐渐下降,黄金和美元的定价关系可能动态调整,即由美元为黄金定价,走向两者逐步脱钩,甚至不排除黄金重新成为美元的锚。毕竟从历史上看,美国在二战结束以来长期保持第一大黄金储备国地位,是美元成为全球主导货币的重要基础,截至2024年四季度末,美国官方黄金储备量仍占全球官方黄金储备总量的23%。尽管美元和黄金的脱钩和重新锚定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短期内未必能看到明显变化,但从长期趋势看,如若美元信用持续下降,美元对黄金的定价功能走弱,两者的相关性也将减弱。美元指数是美元对其他主权货币的升贬值情况,代表美元在现行国际信用货币体系中的地位强弱;通胀指数代表美元对大多数商品的升贬值情况,这些都是美元在信用货币体系中发挥定价职能的体现。如果黄金重新成为定价主导,由于其供给的相对稳定,则有可能出现黄金价格相对于美元的持续上涨。

二是黄金与风险资产的负相关性可能减弱。过去几十年来,黄金与风险资产价格所呈现出的负相关性,主要是依托于黄金的金融属性。未来,随着黄金货币属性的增强,黄金与风险资产的负相关性可能减弱。例如,在全球经济复苏初期,一方面,经济增长带动风险资产价格上升;另一方面,由于货币供应量的增加和通胀预期的抬升,黄金作为保值资产也会受到投资者的青睐,使得金价随之上涨。

三是央行增持黄金仍有较大空间,将是金价长期核心驱动力。回顾央行持有黄金储备的历史,黄金在全球央行储备资产中的占比整体呈下降趋势,从金本位时期的约90%,降至1990年的30%水平,并一度降至2008年10%的历史低位。虽然近年来这一比重伴随着央行购金潮的出现而持续回升,但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统计,截至2024年12月,不包括黄金在内的全球官方储备资产总规模约为13.4万亿美元,官方黄金储备规模为11.63亿盎司,以市价折算约为3.4万亿美元,占比仅约为25%。未来随着全球政经格局和国际货币体系的调整,各国央行可能会出于分散储备风险、增强货币信用等考虑进一步增持黄金储备。尤其是随着新兴市场国家的地位提升,相对于西方发达国家而言,新兴市场国家持有的黄金储备比例本来就相对较低,未来其增持黄金的空间仍较大。

四是黄金的定价权可能自西向东转移。黄金是由全球市场定价的大类资产,长期以来欧美资金在其定价中起主导作用。2022年以来,黄金的定价权似乎有了边际变化。欧美黄金ETF持仓持续流出,主要欧美央行也未明显增持黄金,但黄金价格却持续上涨并创历史新高,体现出欧美资金对黄金的定价能力有所下降。反映到中国市场来看,在自2022年以来的本轮黄金上涨期间,上海金交所黄金现货较人民币计价的伦敦金的溢价多次快速走高,表明亚洲市场在黄金定价中的话语权逐渐增强,不排除未来黄金定价权出现从欧美转向亚洲的可能性。

 

作者系武汉大学董辅礽经济社会发展研究院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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