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劳动力市场状况是全球市场投资者和经济研究人士重要的参考，近期公布的2023年1月美国就业市场数据超出市场预期更引发热议。那么，自新冠疫情以来，美国劳动力市场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近期数据超预期背后有怎样的原因？未来形势及影响将会如何？以下本文将对上述问题进行分析。

新冠疫情后美国劳动力市场的特征与结构性变化

受2020年新冠疫情冲击影响，美国劳动力市场存在一定的结构性改变。疫情后提前退休人口大幅增加、净移民人口数量屡创新低等因素导致美国劳动力供给持续十分紧张，劳动力就业意愿改变等因素导致各行业就业市场的复苏节奏、劳动力短缺严重程度各有不同。

疫情后美国居民就业倾向改变、各行业受疫情影响各异导致各行业劳动力市场复苏节奏以及劳动力短缺程度不同。2020年新冠疫情席卷全球后，商品消费与服务消费均受到打击，但服务消费萎缩幅度较商品消费更深。此后，由于疫情持续反复，服务业复苏也较为缓慢，直至2022年年中实际服务消费支出才恢复至疫情前水平，因此服务业就业受到的负面影响更为深远。并且，2020年疫情暴发后，居民对于较难远程办公、需面对面接触的工作岗位的就业意愿下降，因而远程办公潜力低、依赖现场办公的行业，例如服务业、建筑业、批发与零售业等受到冲击较为严重、招工更为困难；而可以灵活进行远程办公的行业，例如信息行业、金融与保险行业等受到的冲击较小。随着2022年美国服务业逐渐恢复疫情前景气度，服务业企业招聘需求上升，服务业企业招工困难程度也进一步提升，例如住宿餐饮服务行业、医疗保健和社会保障服务行业。美国人口普查局数据显示，目前住宿和餐饮服务业反映存在招工困难的企业占比仍高达32.8%，医疗保健和社会保障服务业存在招工困难的企业占比仍高于27%。并且，近期较多行业招工困难程度的下行斜率有所放缓，甚至部分行业招工困难程度存在提升现象（见图1）。

疫情冲击导致老龄人口尤其是低薪老龄就业意愿大幅下降，引发美国提前退休浪潮，后疫情时代老龄人口劳动参与率持续处于低位。美国劳动力人口，尤其是老龄人口对于新冠病毒致病性、免疫逃逸能力等方面的担忧提升了人们的退休意愿，退休人口占总人口比重在疫情后的增幅远远超过2020年前的增长趋势。细分来看，退休人口的年龄主要集中在65岁以上，并且低薪居民提早退休意愿高于高薪居民。提早退休人口大幅提升导致美国55岁以上居民的劳动参与率在疫情冲击后一直未有较大幅度提振，始终处于2009年以来低位水平。

宽松货币政策带动居民持有的资产价格上涨也导致了劳动力返回美国就业市场的动力较弱或选择提早退休。2020年疫情冲击以来，美国居民权益和共同基金资产价值以及养老金价值反弹速度远超过2000年、2007年—2009年美国经济衰退，并且低薪居民资产价值涨幅远高于高薪居民资产价值涨幅。资产价值提升的原因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是由于宽松货币政策推动的股市上涨进一步带动了权益类基金收益率提升，推动了养老金收益率上升，导致居民资产本身价值上涨；另一方面是由于居民投资增加，尤其是低薪居民对权益和共同基金资产投资热情高涨。以上现象均表明，美国居民选择不返回就业岗位或提前退休放弃工资收入的原因可能是股市的高回报和牛市下同样较高的养老金收益率。

疫情冲击导致2020—2021年美国净移民人口下降，在一定程度上导致美国劳动力供给紧张，拖累了中青年劳动力参与率的回升。移民人口为美国劳动力人口的重要支撑，占美国整体劳动力人口的17%；移民劳动力在美国经济发展重要行业中的占比更高，例如医生就业人数中29%为移民，并且移民劳动力参与率更高。而新冠疫情扰乱了全球人口流动，导致2020—2021年美国净移民人口急剧下降，进而导致了美国劳动力供给在疫情后更加紧俏，一定程度上阻碍了中青年劳动力参与率回升至疫情前水平。截至2023年1月，美国劳工部数据显示20—24岁劳动力参与率回升至71.5%，仍较疫情前73.1%的水平低1.6个百分点，25—54岁劳动力参与率回升至82.7%，较疫情前83.1%水平低0.4%（见图2）。基于美国人口普查局的预测，2022年净移民人口有望反弹至超过疫情前水平，未来净移民人口增加将有望推动美国就业供给有所改善。

2023年1月美国就业市场数据超预期的原因

2023年1月美国新增非农就业人数超出市场预期，显示美国劳动力市场持续强劲增长。其背后除了美国劳工部年度统计调整惯例、政府罢工返回潮的一次性因素，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劳动力市场紧张程度仍处于高位水平、美国企业劳动力囤积行为以及美国服务业韧性较高。

一次性因素：统计调整惯例与政府罢工潮

美国劳工部基于年度调整惯例（基准化处理）对2022年新增非农就业数据进行了大幅调整，并且也对2023年1月数据进行了基准化处理，这或一定程度上提高了美国1月就业规模，但该调整预计对非农新增就业数据的影响较为有限。基准化处理指年度修订处理，即将此前基于样本的就业估计数替换为每年（被修订数据所在年份）3月行政数据中的就业人数。行政数据中的就业人数主要来源于就业和工资季度普查（QCEW）从各州的失业保险（UI）税收系统中收集就业和工资数据，由于行政统计数据不会受到美国劳工部当前就业统计（CES）调查月度估算中固有的抽样或建模误差的影响，这些数据滞后地提供了近乎非农就业总数，因而美国劳工统计局每年进行基准化处理（benchmark process）以提高数据的准确性。此次2022年度美国非农总计就业水平（非季调）调整变动0.3%，高于平均水平的0.1%（绝对值水平），但即使假设此次调整对1月就业数据有正向贡献，预计其贡献实际上偏有限，因为参考2022年调整水平，单月调整增加幅度往往不超过8万人，而2023年1月新增非农就业人数51.7万人是预期18.9万人的两倍多。

第二个推动美国劳动力市场火热的一次性因素是政府罢工返回潮。受到美国加州大学学术界罢工结束劳动力重返就业市场的影响，2023年1月政府部门就业人数激增7.4万人，是2022年政府部门月度新增就业人数平均水平（2.16万人）的3倍多。但值得注意的是，罢工人群返回就业市场只是推动就业人数回升的暂时性因素，预计其对推动新增就业人数增长的可持续性作用将较为有限。

核心因素：劳动力市场紧张、企业囤积劳动力、服务业韧性较高

近期美国劳动力供给紧张程度不降反升，支撑就业人数持续高增长。一方面，自2022年以来，美国劳动力参与率始终在62.1%至62.4%之间波动。1月美国劳动力参与率上升0.1%至62.4%主要受美国劳工部对数据进行调整的影响，当前劳动力参与率仍未恢复至疫情前水平，较2020年2月63.3%水平低9个百分点。另一方面，近几个月职位空缺数与失业人数比率反弹后不断上升，在2023年1月达到了2.06的高点，仅略低于疫情后2.14的最高水平，反映出近期就业市场紧张程度有所提高（见图3）。劳动力供不应求推动新增非农就业人数持续较强劲增长。

由于美国劳动力十分紧张，即使美国经济放缓，美国各企业倾向于劳动力囤积而非立即裁员或停止招聘，因而美国经济放缓尚未推动美国劳动力市场恢复至平衡状态。美国经济仍存在一定韧性，并且企业可以在经济真正步入衰退时较快完成裁员，因而较多企业更担心未来经济若持续正增长而企业目前人员配备无法响应，对于继续招聘会导致未来经济衰退来临时劳动力成本过高的担忧较少，这使得企业的招聘存在一定惯性，相比于立即裁员或停止招聘企业更偏好于囤积劳动力，因此经济放缓还未明显影响到美国劳动力市场。企业囤积劳动力的行为使得就业增加，同时也导致了员工工作时间减少、人均产出下降、劳工成本上升的现象。

美国服务业就业为非农就业的主要构成，服务业景气度回升推动了2023年1月非农就业人数反弹。非农就业的主要构成因素为私人部门服务业就业人数，尤其是在2008年后，服务行业就业人数占非农就业总人数总量的80%以上，因此，可以说，服务业就业人数变动主导着非农就业人数变动。2021年以后，伴随着新冠疫情影响的逐渐减弱，美国居民消费习惯逐步恢复疫情前特征，由商品消费转向服务消费。不论是从采购经理指数（PMI）数据还是从高频消费数据来看，自2022年美联储加息以来，美国服务业始终保持韧性，这支撑了非农就业人数持续较高速增长。

美国劳动力市场前景及对美国经济、货币政策的影响

展望未来，笔者认为，美国消费较浅衰退或推动美国经济步入浅衰退，在此背景下，美国就业市场短期内或将保持较强劲的增长，中长期劳动力需求或缓慢下行，美国劳动力市场恶化时点预计与美国经济衰退时点较为同步。而美国就业市场较难降温将增加美国通胀粘性，导致美联储紧缩更为激进、降息时点推迟。

美国经济步入浅衰退，导致劳动力需求缓慢下行。当前，有部分乐观观点认为美国经济可能避免谁退，实现“软着陆”。对此，笔者认为，基于美联储激进加息、美国住宅投资或将较长时间持续萎缩等原因，美国经济面临衰退的风险仍然不低。而在美国消费可能进入浅衰退的背景下，美国经济衰退幅度或较浅。疫情后美国财政刺激政策推动居民累计了较高的超额储蓄水平，这导致居民消费在2020—2022年实际薪资急剧下降的时期保持了较高的增速（见图4）。预计未来实际薪资增速止跌或回升将一定程度支撑美国消费。不过，此前居民累计的超额储蓄正在较快被消耗，超额储蓄对于美国消费的支撑作用预计将趋于有限，同时，也需要注意目前居民贷款规模存在过度扩张（见图5）、中等收入家庭对借贷依赖程度增加的情形对美国消费带来负面影响的可能性。综合来看，在需求短期内仍有支撑、消费预计上半年保持韧性的背景下，美国经济开始衰退的时点可能出现在2023年下半年，且经济衰退幅度较浅。在此背景下，短期内美国劳动力需求可能会继续保持较高水平，中长期或将缓慢下降。

短期内企业或继续劳动力囤积行为，美国劳动力市场恶化预计与美国经济衰退时点较为同步。美国人口普查局的调查数据显示，较多行业企业（尤其是服务业）仍计划进一步扩大员工规模，短期内劳动力需求预计依然很高，这将导致就业市场供给紧张局面持续，企业或担心已有劳动力无法满足未来经济增长需求而继续囤积劳动力、继续招聘。此外，虽然美国劳动力市场对于经济放缓的反应存在滞后，但对于经济恶化较为敏感，因此劳动力市场进一步加速恶化（失业率较此轮低值上升0.5%及以上，新增非农就业人数向下突破10万人）是美国经济陷入衰退前最后的底线。此轮劳动力囤积、经济在激进加息中保持较高韧性或掩盖了未来高利率推动经济步入衰退时企业或快速裁员、冻结招聘导致劳动力市场较快恶化的可能性，未来仍需警惕劳动力市场迅速走弱的风险。

过往贝弗里奇曲线形态表明，当前美国火热的劳动力市场或只能通过一轮经济衰退来降温。从历史数据看，往往需要经济衰退引发失业率较大幅上升才能推动高职位空缺率实现实质性降低。并且，除去2020年新冠疫情冲击（外部冲击）导致美国失业率激增的特殊情况，2000年后每轮经济衰退导致的职位空缺率变动和失业率变动的比率较为一致（见图6）。因此，本轮创下历史新高的职位空缺率预计未来也只能依靠经济衰退推动下行。

在美国经济缓慢下行的背景下，企业囤积劳动力现象叠加就业市场供需失衡的情况一方面将在短期内支撑就业机会的创造，但另一方面也意味着通货膨胀下行斜率将因此而变缓。除住宅以外的核心服务项通胀的主要影响因素为薪资增速（见图7），虽然薪资环比增速中枢较此前高点已有一定幅度下降，但目前0.3%的非农时薪环比增速仍然无法支撑通胀回落至2%的目标水平，并且会导致通胀具有高粘性。考虑到未来美国劳动力市场的紧张态势仍将持续一段时间，企业为了吸引更多劳动力参与就业或会提升薪资水平，因而薪资增速或难以放缓，通胀下行速度并不乐观。

就业市场若继续失衡将导致终点利率目标水平存在进一步上调的可能性，同时也将导致美联储降息时点推迟。近期美联储主席鲍威尔表示“1月就业报告展示了通胀回落过程缓慢的原因，如果数据继续强于预期，美联储肯定会加息更多”；同时，鹰派代表圣路易斯联储行长布拉德在1月通胀数据披露后表示“不排除3月支持加息50个基点的可能性”，克利夫兰联储行长梅斯特表示“通胀出现更多的意外上升可能会让美联储的政策更加激进，如果通胀风险成为现实，美联储届时便可能需要继续提高利率，甚至如果条件允许，美联储可以加快加息步伐”。未来美联储加息停止时点将高度依赖于美国就业与通胀数据。此轮加息终点水平较难预判，考虑到美国通胀下行不及预期的可能性，因此未来仍存在美联储上调加息幅度的风险。而劳动力市场恢复平衡并出现恶化迹象，以及通胀压力（尤其是除住宅外核心服务项通胀压力）出现明显下降趋势是美联储在降息前需要看到的变化，因此目前距离美联储降息还有较远的距离。

作者系中信证券首席经济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