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油价时代：全球经济的正能量?

2014年下半年以来，全球原油价格振荡下行。人们关注油价下行的原因，关注页岩油气的未来命运，关注由此带来的全球物价的走低压力。人们恐惧于高油价，感慨于沙特原油和美国页岩气的竞争，却似乎忽略了低油价带来的长期利好。如何综合评价低油价时代，其对全球经济复苏，对新兴国家的增长转型，是一种正能量还是负能量?

主持人：钟 伟 《中国外汇》副主编

嘉 宾：

何 帆 中国社科院世经政所研究员

管清友 民生证券研究院副院长

钟伟：欢迎两位参与本期的“圆桌”讨论。全球原油价格从100美元/桶以上，至今已折半。从历史上看，能源危机曾对布雷顿森林体系和全球滞胀带来重大影响，21世纪初期的高油价又曾使全球一度面临环境问题和通胀威胁。至于低油价时代似乎除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和90年代之外，并不常见。两位如何评价低油价对全球经济增长转型的影响，是使转型氛围更宽松还是更艰难?

何帆：低油价对全球经济增长总体来说是利好消息，但对不同的国家影响不一。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研究认为，此轮油价下跌可能带来2015年全球GDP增速提升0.3%至0.7%，2016年全球GDP增速提升约0.4%至0.8%。中国的GDP增速也可能有所提振，2015年GDP增速可能上升0.4%至0.7%，2016年可能上升0.5%至0.9%。美国GDP增速2015年可能提升0.2%至0.5%，2016年提升0.3%至0.6%。油价下跌对那些依赖石油出口的国家，尤其是俄罗斯、委内瑞拉、尼日利亚等国，则会带来较大的负面冲击。

油价下跌对经济增长来说是利好消息，但对经济转型未必也是利好消息。过去30年，新兴市场的迅速崛起主要是在经济全球化的大环境下，发达国家对新兴市场普遍采取了“善意忽视”的态度;信息技术的发展带来了更多外包机会，使得新兴市场能够有更多机会参与国际分工。全球金融危机之后，世界经济陷入衰退，贸易保护主义抬头，新兴市场过去面临的良好外部环境已经不复存在。面对这一局面，新兴市场加快国内结构改革，才是维持持续稳定的增长的根本保障。油价下跌有利于降低新兴市场的生产成本，但全球需求并未出现明显改观，新兴市场增长动力放缓的局面难以改变。

管清友：从近百年来看，石油低价是常态，从1900～1972年，油价稳定在每桶0.6～3美元之间。最稳定的时候是1947年到1971年(布雷顿森林体系存在的期间)，每桶石油1.7～1.8美元。近年来，随着全球需求增长放缓和供给迅速扩张，原油市场实际上面临供过于求的压力，此次油价下跌也算是一种合理的价值重估。

至于对全球的影响，对过于依赖石油收入的石油净出口国，政府预算平衡压力加大，对实体经济会造成负面冲击，个别石油依存度高、基本面较差的国家甚至可能爆发货币危机或政治动荡。对中国、日本、印度等原油净进口国来说，整体利大于弊。一方面，原材料成本下降有助于改善企业盈利条件;另一方面，输入型通缩压力将给各国的货币宽松打开空间，以支持国内疲弱的实体经济。总的来说，油价一定程度的下跌，可以为各国的转型改革提供更宽松的通胀环境，也倒逼产业结构过于单一的新兴出口国加快产业结构转型。目前的问题是，这种断崖式的下跌可能已经超跌。

钟伟：低油价给美国页岩油气革命带来了很大压力;而美国本身还在削减对页岩油气的政府补贴，提高相关勘探开采的环保标准，推动国内煤改气的进程。两位如何评价低油价对页岩油气的冲击?是导致新一轮技术革命还是将现有页岩油气企业带入困境?低油价将给新能源的前景带来怎样的深远影响?

何帆：预计随着页岩油气开发技术的进一步突破和推广，未来美国的产油成本可能继续下降。美国不同页岩油产区的成本不一，部分页岩油厂商生产成本已经降至50美元/桶以下。如果油价不再继续下跌，而是稳定在50美元/桶的价位，将不会对页岩油带来致命打击，但页岩油气行业或将面临一轮大规模的行业重组。

新能源行业的技术进步较快。当其技术存量达到一定基础，而且重大技术突破近在眼前的时候，油价下跌不会对新能源的发展带来较大的冲击。制约新能源发展的问题是资本的周期和行业的周期不匹配。资本期待在3～5年内就能赚钱，行业的发展却可能需要10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培育，需要更多的金融创新，才能引导资本对新能源开发提供充足支持。

管清友：石油公司在利润空间收窄时，服务成本不会很快下降。低油价直接导致石油公司减少勘探资本支出，推迟开发项目并缩减投资，相关的油服公司也会遭遇冬天。就当前油价(50美元)来看，对美国页岩油生产商的影响不大。一方面，美国不少页岩油的开采成本很低，如北达科他州的平均成本约每桶42美元，甚至还有低于30美元成本的区块;另一方面，对于目前的油价，石油公司也仅仅是减少勘探投入，对已投产的设备等则不会停产。此外，随着技术的进步，成本还会不断降低。低油价可能会引发新一轮的并购热潮。大公司，尤其是业务整合比较好的、负债率比较低的跨国公司，具有并购优势。

低油价不会改变新能源革命的大趋势。不管高油价还是低油价，对于能源世界各国来说，都在坚持发展新技术，开发新能源。在欧美市场化的条件下，新能源行业将受到低油价带来的冲击。而在中国，一方面新能源的发展主要受到政策的主导，低油价会促使光伏等新能源的市场转向国内，对中国新能源的发展产生积极作用。

钟伟：低油价无疑将影响全球物价走势。在通胀压力更远通缩威胁更现实的情况下，是否会弱化美联储的加息意愿，以及促使欧央行为应对通缩采取更为宽松的货币政策?低油价带来的通缩影响可能通过哪些渠道影响全球资本流动?又可能给国际政治和经济格局带来怎样的变化?

何帆：油价下跌确实会压低通货膨胀。根据张斌等的研究，石油价格下跌10美元会提升中国工业增长值增速0.5个百分点，提升GDP增速0.2～0.3个百分点，压低CPI约0.1个百分点。货币当局不宜对油价下跌做出过度反应。在融资渠道不畅的情况下，过度宽松的货币政策不仅无法刺激经济增长，反而会导致房价、股价等资产价格出现泡沫。

美联储会考虑油价因素，但更关注油价下跌是否会对美国的实体经济复苏带来实质影响。美联储直接瞄准的是核心CPI，而能源价格并没有包含在核心CPI内。尽管美国经济复苏相对强劲，但很难讲已完全恢复。因此，美联储维持相对宽松货币政策的需求依然存在。油价下跌也会增强欧央行实行宽松政策的必要性。如果是某些石油出口国出现金融动荡，再加上美联储加息的预期，有可能导致资本从新兴市场回流美国，并进一步加剧新兴市场的经济困难。

低油价可能会影响到俄罗斯的对外政策，不排除俄罗斯在今年会采取更加激进的对外政策，并加剧东欧、中亚地区的地缘冲突风险。沙特阿拉伯的国内政治存在问题，统治者集团老龄化，宗教、社会矛盾激化，值得进一步密切关注。拉美政治风向也可能出现变化。

管清友：影响美联储和欧央行政策的因素是多方面的，油价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而且他们更关注剔除能源之后的核心通胀水平。所以总体看，油价对美联储和欧央行的货币政策影响不大。不过，油价下跌可能会通过降低原材料成本和服务成本等途径拉低核心通胀水平，有利于政策维持宽松。

油价下跌是大宗商品弱周期的一个缩影，而大宗商品周期取决于宏观经济周期。低油价时代资本流动的大趋势相对明确，随着美国经济相对更快的复苏以及美联储逐步加息，美元可能进入一段较长时间的升值周期，全球资本可能继续从新兴市场回流美国。而油价下跌可能会加剧相关石油出口国的资本流出压力，导致个别外债较高、逆差较大、外汇储备较低的国家爆发货币危机。

长期来看，每一次能源转型，都会带来一轮新的工业文明。从木材到煤炭，从煤炭到石油，都是如此。现在世界可能正处于新的能源转型期，新的工业文明可能也正在孕育之中。哪个国家能引领这次转型，它就会成为这个世界的领导者。这在煤炭时代是英国，在石油时代是美国，那么，下一个是谁?如果我们中国真要成为一个引领世界的国家，就应该借此机会把更多注意力放在能源转型过程上，而不是过度留恋煤炭及相关行业。

钟伟：中国的原油进口依存度近年来一直在50%以上，对天然气的进口依存度也在快速走高。低油价既使中国能源进口用汇大为节约，但也使国内的通缩压力加剧，还给中国工业和相关产业的运行带来持续冲击。两位如何评价低油价对中国的机遇和挑战?两位对中国应对低油价有何建议?

何帆：中国的能源消费格局仍然是以煤炭为主，但中国的能源进口依存度在大幅提高。对中国的能源安全而言，三个主要的问题是能否买得到、能否买得起、能否运得回。全球能源市场变得更加多元化，不存在唯一的卖家，因此能否买得到的问题不必担心。能否买得起，涉及油价的变化。高油价对中国的经济增长不利，但油价大幅下跌对中国也可能会有负面冲击，油价保持在稳定的相对较低水平最符合中国的利益。中东稳定则油价稳定，油价稳定则中国经济不会颠簸起伏。就维护中东和平稳定而言，中美之间、中日之间是有共同利益的，能否运得回的压力有所缓解，不宜再夸大“马六甲困局”，应对全球政治经济格局重新审视。

利用低油价的时间窗口，中国应加快要素价格改革，抓紧时间尽快消化前期过度积累的债务。作为能源消费大国，不应因油价下跌延误结构转型和新能源的开发，应适度增加对石油消费的征税。在强势美元和低油价的背景下，外汇储备的真实购买力提高，应抓住这个机会推进外汇储备管理体制改革，实现外汇储备资产的保值增值。

管清友：低油价有利于推动中国的能源结构转型。此次G20峰会上，中国做出了应对气候变化，减少化石能源补贴，减少排放的承诺。在油价没有降低之前，粗略估计化石能源相关补贴在5000亿美元。这还是直观的补贴，如果将潜在的税收等补贴加上去，大概有上万亿美元。而这其中，原油占的是大头。相对而言，对新能源的补贴仅有100亿美元左右。我觉得这次油价下跌正好提供了一个机会，把对于化石能源的补贴转移到对新能源的补贴上来。这对提高新能源的竞争力，加快能源和经济转型具有重要意义。

此外，低油价为中国设立上海原油期货交易所赢得了机遇。目前WTI和Brent定价都有缺陷，不能很好地反应亚洲的石油价格：亚洲缺乏一个标杆原油价格。在目前的买方市场形势下，中国石油话语权越来越大，有利于上海期货交易所的推进。

钟伟：谢谢两位的精彩观点。总体上，导致低油价有原油供过于求的基本因素，也有较为复杂的政治因素;低油价使得全球经济增长加快，通胀压力缓解，但也使部分产油国陷入窘境;美国经济复苏已从温和转向稳固，美元不断走强，欧日的量宽政策继续放大，使全球资本有向美国加速回流的压力。中国应该利用好低油价的窗口期，加速产业结构调整，加速要素市场改革;同时，应重新调整对传统能源和新能源的战略布局。低油价是全球经济的正能量，也似乎预示着未来人类城市和工业文明的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