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影子银行体系

中国逾20万亿的影子银行悬河岌岌可危—随着非银行金融机构的急剧发展，一个游离在传统监管之外的影子银行体系愈发膨胀。谁来监管？如何监管？

高利贷案件日前在中国不断曝光，一条传销式的多层次金字塔式高利贷集资链条被呈现出来，将民间资金与众多担保公司、典当行以及其他非银行金融机构，联结成一个游离于传统监管体系之外的地下金融体系—也有人形象地将之称为影子银行。

中国影子银行凶猛的背后，是全球金融风险的持续加剧。10月10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在东京召开2012年下半年《全球金融稳定报告》新闻发布会，IMF特别对中国的影子银行表示担忧其潜在风险。

IMF的担忧正是困扰中国银监会的难题。银监会前主席刘明康明确表示，对于影子银行的监管做起来不容易，没有一些监管机构可以扮演这个角色，这个领域现在还是非常模糊。

监管层的困惑在银行界亦有回应。在不久前的达沃斯论坛上中国银行(601988,股吧)董事长肖钢疾呼：“中国金融未来五年最大的风险，就是中国式的影子银行体系。”

影子银行规模究竟多少，一直扑朔迷离。根据银监会首席顾问沈联涛此前估算，2010年存量影子银行贷款已达20万亿元。

野村证券的一份研究报告称，2010年中国影子银行放款规模达到8.5万亿元，为银行贷款总量的18%。央行公布的数据显示，2011年上半年人民币贷款以外的融资规模占到整个社会融资规模的46.3%。

“中国影子银行体系比国外要大得多。”多年致力于温州模式研究的温州中小企业协会会长周德文告诉时代周报，因此去年才会出现这么严重的民间借贷危机，这也跟我们监管体系不健全、没有发挥很大的作用关系密切。

“影子银行最大的风险就是中国的银行。”中国人民大学财政金融学院副院长赵锡军在接受时代周报采访时不无忧虑地说，地方的金融机构比如担保公司、信托公司等拿着自己的资金进入到高利贷里面去了。“我们应该按照市场经济的规则，来规范和引导这些借贷活动。”

温州金改成为影子银行的改革样本。周德文表示，现在温州金改，已经让民间借贷从地下走上地面，像温州借贷服务中心，所有的地下钱庄，包括所谓的影子银行金融体系都可以合法地到这个中心登记备案。利率化改革是中国金融改革的一个方向，是必须要做的，利率市场化也是更有利于那些影子银行浮出水面。

香港大学中国金融研究中心主任宋敏对此深表赞同。“推动利率市场化正当其时。”他对时代周报称，利率管制是造成目前经济中投资浪费及中小微企业融资难的一个重要原因。加快金融改革、推动利率市场化在目前来说应是较好的时机。

影子银行凶猛

“沈联涛估算的2010年存量20万亿影子银行贷款，目前来看只能大于这个数。”广东省社科院开放经济研究所副所长任志宏对时代周报明确表示。

印证影子银行庞大信贷需求的数据俯拾皆是—今年前8个月信托贷款累计增加4933亿元，是去年同期的4.65倍；去年银行委托贷款新增超过万亿元，达12962亿元，是2002年的74倍。

在影子银行快速扩张之下，有多种形态的影子银行贷款已达到数万亿的存量规模。截至今年6月末，信托总规模已达到5.5万亿元。

影子银行在去年进入爆发期。为调控通胀预期，央行2011年逐步收紧市场流动性。

“银根收紧后，企业融资从原来的银行体系大幅转向民间借贷市场，担保公司、典当行、小额贷款公司的业务飞速增长。”赵锡军对时代周报分析称，这就给那些拥有过多储蓄的个人提供了一个契机，在实际存款利率为负值之际，这些人无意把钱存入银行，而是投入到非正规渠道，借给那些资金拮据的私营企业，每年收取20%-30%的利息差。

与此同时，银行间的资金也存在流向民间借贷市场的现象。不仅国有企业和大型民营企业，甚至连治理结构甚严的上市公司，也进行民间借贷业务。这些大型企业以及上市公司的一个简单操作链条，就是从银行搬运贷款资金，再到民间放贷，从中赚取丰厚息差。

周德文说：“国企左手倒右手，用在银行贷款的钱转向贷给中小企业来赚取中间的高额利息差，这种现象造成的后果是非常可怕的，这其实也是一种权力"寻租"。这最终会损害了大量的民营企业，这也是所谓的权钱交易。”

纵观历史，影子银行的繁荣，往往伴随着主流银行信贷体系发展的滞胀。

两者的关系如同跷跷板，这一轮影子银行的迅猛发展，正是以传统银行业出现严重的信贷规模萎缩为前提的，其背景，则是中国长期利率管制和短期货币紧缩政策的双重效应叠加。

中金公司在2011年9月末发布的《中国民间借贷分析》研究报告中则指出，中国民间借贷余额在2011年中期同比增长38%至3.8万亿元，占中国“影子银行”体系总规模的33%，相当于银行总贷款的7%。

“我们跟国外最大的区别就是其银行体系非常健全，但是中国没有。”周德文说，我们国家的银行金融机构实质上是为大型企业服务的，但是中小企业服务的金融体系严重缺失，这就导致中小企业被迫转向民间借贷，这也就刺激了影子银行迅速地发展壮大。

据中国央行公布的数据，2011年末委托贷款的余额已达到4.96万亿元，再加上今年前8个月累计新增约7154亿元，今年8月末委托贷款余额已达到5.68万亿元之巨。今年上半年小额贷款公司新增近千家，6月末贷款余额达4893亿元，相当于2010年末贷款余额的2.5倍。

“影子银行是我们现有体制弊端造成的，但顺应了市场的发展需求，是一种合理且必须存在的客观现象。”周德文说，影子银行跟银行所承担的风险是没有区别的，这几年一直大声疾呼民间借贷要合法化。

“去年我替国家起草了民间借贷法的草案，全国人大也立案了，希望让民间借贷特别是影子银行变成合法的银行，从灰色地带走出来，走到阳光下。”

影子银行的中国式危局，同样是国际金融危机的折射。IMF10月10日公布的报告指出，正如金融危机所揭示的，影子银行体系会增加系统性风险和监管套利。根据金融稳定理事会（FSB）于2011年发布的一项数据，在全球主要发达经济体内，影子银行的总资产于2010年底已达到约60万亿美元，占整个金融体系资产比例接近30%，相当于传统银行资产的60%。

“中国央行很难控制流动性，让银行按额度放贷。”里昂证券驻香港的郑名凯估计，银行仅占中国融资总额的一半。其余部分来自各种信托公司、金融公司、租赁公司和地下银行。它们要么受到的监管不如银行那么严格，要么受到互相冲突的监管机构的监管，要么根本不受监管。

赵锡军坦言，无论是民间高利贷，还是地下钱庄，都是根据市场规律逐步发展壮大的，这是市场博弈的结果。

这些游离于监管之外的一切金融机构，都在客观上弥补了我国金融机构某些职能的缺失，弥补了市场发展的需求。

“影子银行是顺应市场发展需求的，是一种合理存在的客观现象，而且是有必要的。这是我们现有体质弊端造成的，但它顺应了市场经济发展的需要。”周德文说。

监管空白地带

影子银行的概念源自美国，因酿就2008年以来的全球金融危机而颇负盛名。而在中国，存有争议的影子银行长期处于监管的空白地带。

影子银行体系的概念，由美国太平洋投资管理公司执行董事麦卡利首次提出，又称为平行银行系统。

“实际来讲，境外的发达国家对影子银行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

赵锡军说，麦考利提出的影子银行是指资本市场过度证券化了，通过一系列的金融衍生品来分散风险，但是这样的影子银行体系，显然在中国是不存在的。

在中国，对于影子银行尚无一个明确的公认定义。银监会曾在其2011年年报中，对影子银行进行了广义、狭义之分。

所谓广义的影子银行是指，在传统银行体系之外涉及信用中介的活动和机构。狭义的则是可能引起系统性风险和监管套利的非银行信用中介机构。

在中行国际金融研究所研究员周景彤看来，中国版的影子银行主要体现在“银信合作”和地下钱庄等金融形式上。

中银国际年初发布的一份研究报告则称，影子银行的具体表现形式与美国有较大区别，参与者可谓非常多元化，包括银行、信托、担保、小贷公司、典当行、地下钱庄等，最主要的形式则包括四种：银信合作理财、委托贷款、银行承兑汇票和民间借贷。

中国的影子银行究竟在哪里？慢牛投资公司董事长张化桥告诉时代周报记者，中国最大的影子银行是信托投资公司以及银行的千奇百怪的理财产品，这是金融体系中最大的风险。“而小额贷款公司和民间借贷实在是小打小闹，不值得一提。”

近期，多家银行纷纷发力高收益理财产品，部分产品收益率已远超5%。业内人士透露，去年银行理财产品发行规模达16.5万亿元之巨。银行高收益理财产品已成为影子银行的一大体现，银行将通过理财产品获得的资金，通过购买银行间市场债券、投资信托受益权等形式，进行变相贷款，以弥补贷款规模不足。

“在金融管制、资金垄断下，大型国企等能以低廉利率从银行获得大笔贷款，中小民企与政策限制型企业则普遍通过影子银行获得资金，形成金融双轨制。”银联信相关报告称。银行正规贷款渠道贷款利率在6%左右，而民间借贷利率往往超过20%。银信合作作为银行理财表外业务主要通道今年占比亦大幅提高。

广州某股份制银行一内部人士对时代周报记者透露，用理财产品资金“曲线”贷款，银行收入不菲，目前信托产品的收益率在8%-10%之间，最高可达12%。该内部人士以当前银行理财产品4%-5%的收益率计算，银行的利润空间最低亦可达4%，若加上管理费、销售费等，其回报至少在4.5%以上，远高于同期银行贷款的净息差水平。

但在中信银行副行长曹彤看来，银行发的理财产品不应该算做影子银行范畴，“现在我们国家对银行的监管是非常严格的，每一笔理财产品都要报批或者报备银监会的，没有任何一笔是不报的。”

赵锡军则强调说，不受监管的金融机构才叫影子银行，像典当行、担保公司和信托公司这类的金融机构其实不是影子银行，因为这是经过相关部门的批准是受到监管的。

赵锡军和曹彤观点一致。他对时代周报分析称，从法律上来讲，商业银行销售的理财产品，那些非银行机构提供的金融类产品，都是合法的，都是受到监管部门批准的，也都是可以统计出来的，因此这部分不能把它算作是影子银行。

任志宏对此则有不同看法，他认为，现在银监会对于那些担保公司和小额贷款公司、私募都有作出严格的规定，但即使这样还有很多业务都在监管体系之外的，虽说有监管但覆盖不到，就造成了空白点。“中国的金融监管始终是有空白点的，目前的金融体系还没有一个完善的法律法规去规范影子银行，因此很多非金融机构就会打法律上的一个擦边球。”

警惕系统风险

“中国影子银行的贷款可能占比较高，通过一切形式一切渠道向民间融资，建议金融监管过程中加强监督。”IMF金融顾问及货币与资本市场部主管比尼亚尔斯10月10日强调说。

影子银行的系统性风险，目前凸显在房地产领域—影子银行正在悄然填补银行从房地产贷款市场撤退后留下的真空。上市银行刚公布的半年报显示，多家银行房地产贷款余额罕见地出现下降情况。以建行为例，上半年，该行房地产开发类贷款余额为4178亿元，较上年末减少14亿元。

“在住房价格下降和经济增长放缓的背景下，影子银行本身所内在的风险确实很高。如果信托融资持续恶化，尤其是如果它是伴随着经济硬着陆和住房价格的深度调整，则金融风险必然会转向系统性。”北京大学中国宏观经济研究中心教授黄益平说。

中国影子银行给房地产行业源源不断输入资金的同时，房地产行业信用过度扩张隐含的风险越来越高，为此，不少业内人士担忧，中国式次债危机是否会爆发？周德文明确表示，“这有可能会成为中国式的金融危机，我们要警惕民间借贷危机向金融机构蔓延。”

“中国的影子银行是否会成为另一个次债，我觉得不太可能。”赵锡军分析，限购也好，银根缩紧也好，实际上就是一个控制风险的过程。当然这里面还有信托公司提供的贷款，但是这部分贷款也是受到监管的，并不算作影子银行体系内。

不过任志宏对此存有异议，他认为，房地产泡沫很大一部分原因跟中国影子银行金融体系有关，银根缩紧加上限购，导致很多房地产商资金短缺，为了能够周转资金，大量来源于影子银行的资金便流入到房地产行业，这也就是为什么房价迟迟降不下来的原因，国家对房地产的调控效果也不明显。

“现在中国经济处于一种胶着状态，所以影子银行应该引起监管层足够的重视。”任志宏担忧的是，到目前为止，我们无法明确地掌握有多少民间融资需求无法在正规银行体系内得到满足，但是从近几年的小额贷款公司，担保公司的数量急剧增加，外加上各类银行的巧立名目的理财产品，都可以看出极尽扭曲的融资结构带来的巨大利润空间，正在搅动着中国金融体系的安全。

周德文则更为关注温州金改的样本分析，“目前影子银行是监管缺失的，地方金融机构要健全起来，然后再来加强监管。”他表示，对民间借贷的利息要有监测，设立大量的监测点，超过一定的风险，政府要出面来干预，日本的民间借贷法律是很齐全的，但他们对高利贷的打击比我们还厉害，值得借鉴。

对此，监管机构也表现出高度重视。前任银监会主席刘明康在今年工作会议上多次提出，对银信合作等“影子银行”业务要果断予以规范。在防控风险上，要严格按时间表做好银信合作表外转表内的工作。日前，央行加快推进金融综合统计，对阵影子银行。

“影子银行为何如此猖獗？原因就在于利率管制。”张化桥一语中的。宋敏亦强调说“中国利率改革正当其时”，他表示，国家“十二五”规划再次强调了转变经济发展模式的重要性。长期的利差保护造成银行缺乏对较高风险贷款的定价能力。近期随国家货币政策的调整，通胀有所下降，实质利率逐步上升。

周德文也表示，利率再不进行市场化，那么我们现在所有的金融改革可能都要前功尽弃了。现在高层多次强调，目前利率市场化的条件已经具备，加上民间我们的积极争取，来一个彻底的金融改革，而不是现在的修修补补。

“影子银行的悬河需要疏导。”多位接受时代周报采访的专家呼吁，当前要把资金资源配置到国民经济最需要的地方，在促进货币经济与实体经济的良性循环的同时，从源头上防范信贷资金被挪用，让资金切实进入实体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