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钱：科学看待 重拳狙击——专访国家外汇管理局副局长邓先宏

《中国外汇》：“热钱”无疑是当前中国最具争议和引人眼球的财经词汇之一，关于它的说法五花八门，莫衷一是。作为认识和评判热钱的出发点，首先必须弄清其概念。您如何认识“热钱”?<?xml:namespace prefix = o ns = "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 />

邓先宏：“热钱”在国际、国内没有统一的定义，但是一般来说，短期投机套利的、快进快出的跨境资金被称为“热钱”。它具有投机性、短期性和集中性的特点。所谓投机性，就是为利而来，为利而往；所谓短期性，是指资金的流动性强，快进快出，意在短期套利，而不是长期投资；所谓集中性，就是大进大出，可能对市场造成较大冲击，甚至产生破坏性。因此，“热钱”对一国经济金融具有较大的风险。

资本自由流动的国家和有外汇管制的国家，对热钱有不同的分类。一般来说，在市场利益导向下，一类是符合外汇管理规定的市场行为，但也进入了短期套利、快进快出的行列；另一类是非法的没有真实贸易和投资背景的、违反外汇管理法规的跨境资金，这类“热钱”是我们外汇管理部门打击的对象。比方说，如果某公司打着高科技投资的幌子，结汇后并不真正搞高科技项目，却转投房地产或股市，对于这种违规行为，那我们就要严厉打击。

《中国外汇》：这种分类对于外汇管理实践有何指导意义？

邓先宏：首先，这一分类明确了外汇管理的对象，即那些违规流入、没有真实性交易背景的资金。这是我们外汇管理部门防范和打击的重点。其次，为我们采取有针对性的政策措施提供了依据。一般来说，经济全球化背景下，哪里有投机套利空间，哪里就会出现“热钱”跨境流入，因此防范和抑制“热钱”流入的根本方法，是用宏观调控来压缩市场投机套利空间，弱化市场过度的投机利益导向。这是根本举措。外汇管理部门主要是积极配合，加大对违法违规“热钱”的打击力度。第三，有利于我们外汇管理严格区分市场套利行为与违法违规行为两类不同性质的问题，真正做到依法行政，进一步明确打击违法违规“热钱”的对象，而不伤及无辜。

实际上，对我们国家来讲，有些热钱进来以后，如果严加管理的话，“热”的也可能变成“冷”的，本来短期套利的可能变成长期投资的，因此对热钱也要辩证看待。

《中国外汇》：我们在媒体上可以不时看到对中国热钱规模的报道，季度甚至月度的具体热钱数量被明确给出。那么，根据您的研究，应如何估算热钱的规模，当前流行的热钱计算方法是否科学？

邓先宏：对“热钱”的定义，如果内涵和外延不同，计算所得出的结果也不一样。因此准确来讲，没有统一的定义就很难说出一个“热钱”的定量。目前有种计算方法，就是把外汇储备减去贸易顺差，再减去外商直接投资（FDI），得出来的认为是“热钱”。这种方法我认为不太科学。因为国际收支的项目范围比较广，包括服务贸易、收益、经常转移、证券投资和其他投资，并受到不同币种的结构及汇率变化的影响。这意味着最多只能得到一个关于热钱规模的估计数字，不会是准确的数字。在有资本部分管制的环境里面，热钱进来时都披着合法的外衣，因此只有通过外汇检查和排查才能知道真正的热钱有多少。简单地讲，违规的“热钱”就像散兵游勇藏在深山老林里面，只有通过排查搜山才能知道这支部队有多少人。当然可能也有漏网的。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在我们国家不存在大规模违规流入的“热钱”。

对违规“热钱”的监测和查处，可以为判断“热钱”流入规模提供一定的依据。在2010年2月以来开展的应对和打击热钱专项行动中，外汇局共排查了包括贸易、服务贸易、外商直接投资、外债、银行、个人等六种渠道的跨境交易347万笔，累计金额4400多亿美元。经过筛选违规线索、现场检查和调查取证，最终查实各类外汇违规案件197起，累计涉案金额73.4亿美元。

《中国外汇》：您刚才提到在我国热钱都是披着合法的外衣进来的。那么，在外汇排查的实践中，这类热钱具体是怎么运作的？

邓先宏：我们在查案子的过程中发现，有些贸易、投资等合同虽然是企业双方签订的，但它是一个假合同，这是现在外汇管理面临的一个很大的挑战，即表面的真实性掩盖下的实际的不真实性。比如我们在检查的过程中，发现有家外资的咨询公司，钱进来的时候本来是要买设备的，但其以各种名义把它结汇换成人民币后，通过关联企业的账户，把资金转到证券公司，投资证券市场去了。这样就是变换了资金的使用用途，在外汇管理上就是违规的，这就是热钱。它都要披着合法的外衣才能进来，如果不是披着合法的外衣进来，那么一进来我们就查出来了。

《中国外汇》：有观点认为现在热钱正加速流入中国。对于这种说法，您是否认同？

邓先宏：现在国际上一些主要发达国家采取的量化宽松的货币政策，使得资金流动性泛滥。中国作为世界上第二大经济体和新兴经济体中最早复苏的经济体，其国际影响日益增强，自然成为国际游资攻击的主要目标，也成为美国等一些发达国家施压的主要对象。国际压力在加剧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改革复杂性的同时，也将强化市场对人民币升值的预期。中国正面临投机资金大规模跨境流入的风险。从国际收支数据看，2010年三季度进出口顺差653亿美元，实际利用外资229.1亿美元；从银行结售汇数据看，2010年三季度银行代客结汇3466亿美元，代客售汇2625亿美元，代客结售汇顺差841亿美元。这些数据显示，外汇净流入增长比较明显。

经过分析我们认为，外汇净流入增长比较明显的主要原因是银行、企业根据市场利率、汇率预期进行了资产负债结构调整。因为在本外币正利差和人民币汇率升值预期下，市场主体往往通过资产本币化、负债外币化来尽可能地获取利差收益和升值收益，避免损失。主要表现为市场主体一方面将持有的外汇资金及时结汇，或将海外资产调回国内运用，另一方面尽可能地拆借外汇资金，增大外币负债。这种资产负债结构的调整，进一步加剧了外汇资金的净流入。

未来一段时期，由于我国外贸顺差和利用外资可能会继续保持一定规模，本外币正向利差、人民币升值预期、资产价格持续攀升等市场条件依然存在，因此，预计未来我国外汇资金净流入的压力可能进一步增大，其流入规模甚至可能超出我们的预期。但是我们不能简单地把净流入和顺差与热钱完全混同在一起。虽不能排除违法、违规资本“借道”混入，但不宜盲目夸大热钱流入的规模。

《中国外汇》：热钱在获利后是肯定要出逃的。据您所知，热钱出逃的途径主要有哪些？外汇局是如何应对的？

邓先宏：热钱如果通过地下钱庄“对敲”的方式，即在境外交割外汇，在境内交割人民币的方式流出，比较难排查，因为表面上没有跨境流动。但流出规模不会很大。如果想要大规模流出是受到限制的。因为对于资金的进出，我们都是要审查相关单证以确认其真实性交易背景的。比如外资企业想以利润汇出，就需要提供外汇登记证、董事会利润分配决议书、税务凭证、会计师事务所出具的验资报告以及审计报告等材料。

《中国外汇》：那么目前外汇局打击热钱的主要方法是什么？

邓先宏：现在我们打击热钱，主要是根据外汇收支形势的变化、跨境资金流动的情况，来监测分析我们要打击的重点对象、重点领域和重点环节。一个方式是靠社会上提供线索，另外一个是外汇管理部门在办理业务的时候发现问题，还有就是在进行外汇合规性检查的过程中发现问题。

现在我们外汇管理部门又上线运行了一种新的系统，即非现场检查系统。这个系统从2010年7月到9月已经在三十六个分局全面推广。它集综合数据利用、检查经验总结和共享功能为一体，能够随时随地、比较准确地筛查出我们主要打击的违规主体，以及违规地区和行业分布的情况。这样我们就能查出违法、违规的热钱，比较精准地打击违规行为。

上述这些方式对打击热钱发挥了非常大的作用。然而我们也发现，为躲避监管，一些违规资金又采取了更加隐蔽和复杂的运作模式，比如境内外企业点对点交易、地下钱庄相互交叉等等，给外汇管理工作带来了很大挑战。因此，我们必须不断探索运用新的检查方法和手段来加大打击热钱的力度。

《中国外汇》：您刚才提到地下钱庄，因为在地下秘密活动，其行为往往脱离或避开了监管部门的正常监管视线，非常难监管。那么，外汇局采取了什么样的方法打击这些地下钱庄？

邓先宏：地下钱庄具有隐蔽性，而且形式多种多样。这几年我们在打击地下钱庄的过程中，也摸索出了一些规律性的东西。首先，我们与公安部门（包括其他监管部门）有联合打击的机制，与银行等监管部门有一些联合监管的机制。再一个我们还动用社会力量打击地下钱庄。对于举报地下钱庄线索的，如属实，按规定我们要给予奖励，最高的奖励十万元人民币。

2010年我们在打击地下钱庄方面，总共打掉了十三家比较大的地下钱庄、四家网络炒汇， 三十二个非法买卖外汇的窝点，涉案资金量约为206亿人民币。特别值得指出的是，2010年深圳在打击地下钱庄方面，采取整体打击的新做法，一下打掉了六个地下钱庄，端了二十六个非法买卖外汇的窝点。

总之，在打击地下钱庄方面，我们正在摸索一些新的规律。在目前有大量异常资金跨境流入的情况下，我们更要加大对地下钱庄的打击力度。

《中国外汇》：打击热钱是一项系统任务，外汇局防范打击热钱的措施必须得到直接与跨境资金打交道的商业银行的支持和配合。目前商业银行在这方面发挥的作用如何？

邓先宏：外汇指定银行是跨境资金流动的主渠道和重要载体，因此其是否合规经营和严格遵守外汇管理政策对于防范热钱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一家外汇指定银行严格执行外汇管理政策法规，就等于规范了成千上万家市场主体。

这几年我们检查发现，总体上商业银行的合规性加强了，但仍有部分银行存在着未严格履行结售汇真实性审核义务，违反有关规定办理外商投资企业资本金结汇业务、外债业务以及个人收结汇业务等行为，使热钱有机可乘。外汇局依法对这些违规银行处以了罚款或暂停结售汇业务资格等行政处罚。日前，我们已把处罚的六家银行的九家分支机构的外汇业务违规案例进行了通报，以此来加强银行的合规经营意识。

《中国外汇》：热钱对于一国经济的危害不言而喻。对于包括外汇局在内的监管部门采取的一些防范打击热钱的措施，部分股民表示不理解，认为这些监管措施造成了资本市场的低迷。对此您怎么看？

邓先宏：热钱最主要的影响就是使资产价格包括股市和房地产市场产生泡沫。只要有套利空间，热钱就马上进来，套利完成以后，形势一变，热钱马上就走。这会使大量财富被卷走，房地产市场和股票市场就会马上下跌。打击热钱是为了保护国家的金融经济安全和股市的健康发展。不然的话，如果将来热钱大规模流出，造成股市和房市崩溃，国内投资者就会损失更多。所以，防范热钱，不仅是关系国家经济金融安全的问题，而且是关系到社会成员投资安全和利益保护的问题。

《中国外汇》：金融危机爆发以来，外界对于中国投资环境恶化的担心和忧虑一直持续不断。外汇局是如何处理打击热钱与促进贸易投资便利化的关系的？

邓先宏：在打击热钱的过程中，我们特别注意两点：一是依法行政。在严厉打击违规、违法流入的跨境资金时注意依法进行，不能因为打击热钱伤及无辜。二是在打击违法、违规跨境资金的同时，积极推进改革，促进投资贸易的便利化。比如，2010年我们进行了进口核销制度的试点，现在马上就要推广开来。这项改革便利了企业，进一步放宽了市场主体外汇收支等方面的政策。对于部分资本项目外汇业务审批的政策也有所放宽，简化了程序。再如对于抗震救灾、上海世博会，我们采取了“绿色通道”等政策，让真正合法、合规经营的企业和银行充分享受这些便利政策。但只要违法、违规，我们就要严厉打击。总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特别注意处理好打击热钱与推进外汇管理体制改革的关系。

《中国外汇》：刚才您提到国际上的流动性泛滥将使中国面临热钱等投机资金大规模跨境流动的风险。在这样的背景下，打击热钱的任务肯定会更加艰巨。您能否透露外汇局2011年在此方面的工作安排？

邓先宏：当前，外汇管理作为后危机时期风险管理的一道重要的金融防线，其主要功能已经由过去弥补外汇短缺转向防范违规资金流动风险、维护国家经济金融安全上来，成为宏观调控的一个重要抓手。因此，面对当前严峻形势，外汇局一方面将继续以促进国际收支基本平衡为中心，不断深化改革，转变职能，进一步推进贸易投资便利化，加快外汇市场发展，完善外汇储备管理体制，稳步放宽跨境资本交易限制；另一方面，密切跟踪和关注国际、国内经济金融形势变化，健全跨境资金流动监测预警体系，加强跨境资金流动监管，切实把防范跨境资金流动风险作为一项经常性、日常性的工作来抓。

具体到打击违规“热钱”方面，一是以非现场检查系统为依托，提升非现场检查效率，扩大对外汇违规线索的排查；二是针对“热钱”可能流入的重点环节和渠道，继续开展外汇专项检查和调查，依法加大对外汇违规行为的处罚力度；三是继续严厉打击地下钱庄、网络炒汇等外汇违法、违规活动，震慑不法分子；四是加大对外宣传力度，震慑违规主体，提升市场主体守法经营意识；五是与公安、人民银行、商务、海关、税务、银监等部门相互配合、协同作战，对打击和防范热钱形成齐抓共管、共同打击的局面。